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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2-18 01:51:57
陈独秀先生《敬告青年》(原文)
我认为人在年少时便懂事,是中国人称赞人的话语;年纪大的时候却不见衰老(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.),是英美人互相勉励的话语,这难道不是东西方民族的想法不同,从而导致现象不一样的一个方面吗?青年就像初春,像朝日,像百花萌动,像磨刀石上新发出的利刃,是人生中最应该宝贵的时期。
青年对于社会,就像新鲜活泼的细胞在人体内新陈代谢一样,而那些陈腐朽败的人,无时不在被天然淘汰的路上,给新鲜活泼的人腾出空间留位置,腾出时间来生活。人的身体如果遵循了新陈代谢的规律就会变得健康,若是让陈腐朽败的细胞充塞了就会死亡;社会遵循了社会的新陈代谢就会兴隆盛大,如果陈腐朽败的人充塞了社会,那么这个社会就会灭亡。
依上所述,我们的国家社会,是将要兴隆盛大呢?抑或是即将灭亡呢?我不忍心说出口啊。那些陈腐朽败的人,一听说自己是要被天然淘汰的,自然不愿意随着岁月流逝,我们对他们说短道长,希望他们能够脱胎换骨。我之所以想要这样涕泣陈词,只是希望我们国家的新鲜活泼的青年人,能够自我觉醒并奋斗!
什么是自我觉醒?自我觉醒是新鲜活泼的青年的价值和责任,是能够自我审视、认识自己而不自我看轻。什么是奋斗?奋斗是用我们所拥有的智慧和才能,奋力去排除那些陈腐朽败的人,将他们视作仇敌,视作洪水猛兽,并不与他们亲近,不被他们身上的菌毒所传染。
唉!我们国家的青年啊!我真的能够在这里这样告诉他们吗!我见到岁数处于青年,而身体已经步入老年的人差不多有(其中的)十分之五,而年龄和身体处于青年,大脑却已经步入老年的人有(其中的)十分之九了。将头发变得光亮、容貌变得滋润、腰板挺直、胸膛挺起,这就非常像一个青年的模样了,但是等到询问他们脑子里的想法和所怀揣的抱负,却无一不和那些陈腐朽败的人是一丘之貉。这些青年开始也未曾不是新鲜活泼的。萎靡不振,被陈腐朽败的人同化的有一部分;萎靡不振,惧怕陈腐朽败的人的势力的庞大,瞻前顾后地,不敢明目张胆地跟他们顽强抗争、斗争的,也有一部分人。(现在)充塞社会空气的,无论到哪不都是陈腐朽败的人吗?我们想要寻求那些少有的新鲜活泼的青年,以此慰藉我们心中那令人窒息的绝望,也还是得不到任何消息。
以上所说的现象,如果放人身上来看,人是必死无疑的;如果放社会上来看,社会是必然会灭亡的。如果想要救治当前社会的弊病,唉声叹气是没有什么用的,我们需要一些聪明地得以自我觉醒的、勇于奋斗的青年,发挥青年固有的智慧和才能,决择人间种种的思想——什么是新鲜活泼的、适用于今天世界的斗争求存的思想;什么是陈腐朽败而不应该容许被留在头脑中的思想——有如利刃断铁,快刀理麻,而绝对不抱有屈从他人的愿望的想法,(像这样)解放自己和他人,社会或许能够有清宁的日子。青年人啊!是否有能够自告奋勇担此大任的人呢?如果你们能够明白是非对错的道理,我在这里真诚提出以下六点要求,以供决择,希望你们能够放平心态细细品读。
(一)自主的而非奴隶的
每一个人都有独立自主的权利,而绝没有奴隶他人的权利,也绝没有将自己认为是奴隶、以奴隶身份自居的义务。奴隶行为,是指古代昏庸懦弱的(权贵)对人民武力手段的夺取,从而剥削掉他们“自由权利者”的称呼。自从人权平等的学说兴起以来,奴隶的名号就再也不能被我们心中的血气所忍受了。世界将近代欧洲的历史称为“解放历史”——破坏君权,是寻求政治上的解放;否认教权,是寻求宗教上的解放;平均分配财产的学说兴起,是寻求经济上的解放;女子参政运动,是寻求男权上的解放。
解放,是摆脱名为“奴隶”的束缚,以此来成全自由自主的人格。我自己有手有脚的,可以自己(劳动)谋求温饱;我有嘴巴有舌头,可以自己陈述自己喜欢什么、厌恶什么;我有大脑可以思考,可以自己崇尚自己所信仰的思想理论,绝对不认可他人的越俎代庖,也不应该以自己为主体、为中心而去奴隶他人。所以,我认为以上所述的独立自主的人格的一切操作行为、一切权利、一切信仰,唯有听命于我们自身本来就有的智慧和才能,绝没有盲从、隶属于他人的道理。(古代的)忠孝节义不是像这样的,那是奴隶道德。(德国的大哲人尼采[Friedrich WilhelmNietzsche]将道德分为两类:有独立心而勇敢的是贵族道德[Morality of Noble],谦逊而服从他人的是奴隶道德[Morality ofSlave])轻刑薄赋,是奴隶所认为的幸福;称功颂德,是奴隶所写的文章;拜爵赐第,是奴隶所认为的光荣;丰碑高墓,是奴隶所期待的对他们的纪念品——像这样是非荣辱都听命于他人,而不以自身为本位的人,个人的独立平等的人格都消灭无存,他们的一切善恶行为势必不能诉诸自己本身的意志来考量功过。称呼这样的人为奴隶,谁说不合适呢?要立德立功,首先应该在这里区别。
(二)进步的而非保守的
“人生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”这是我们中国的俗语。如果从宇宙的根本法则来说,森罗万象,万物没有一天不在演化进步的道路上,绝没有保守现状的道理。我特别用我们日常都能明白的事情做例子,说明人生和社会进步的这两种情况——这也是法兰西的当代大哲人亨利·柏格森(Henri Bergson)的“创造进化论”(L’Evolutio Creatrice)能够风靡于世的原因。以人类自身的进化来说,固守古旧而不求变化的民族,是会日渐衰亡的;而每日新鲜追求进步的民族是会蓬勃发展而不止的——如此看来,存亡的命数,是可以预见的啊!况且我们国家现在还睡着大觉做着大梦,没有达到觉醒的状态,固步自封,重视政教文章,而对于人民的物质生活没有多少关心,相比于其他国家,这样的情况显得丑陋拙劣,又怎么能够与当今世界斗争抗衡呢?
凡是残害人民违背公理的妖言,大概都是能够征引古训的,因而又不能说这是欺骗百姓的话,这些荒谬错误的言论难道不是自古以来就有吗!旧社会所固有的伦理、法律、学术、礼俗,无一不是封建制度所留下的旧东西,也有人秉持着较为明晰的观点,但他们的思想(相对于西方)几乎差了有几千年了。他们尊重二十四朝的历史性,而并不图求着进行改进,就将我们国家的人民驱逐到了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外,将奴隶牛马收到黑暗的深沟处罢了,这还能说什么呢?在这说这种行为是“保守”,却诚然不知什么样的制度文物可以适用于如今的世界。我宁愿忍受过去的国粹消亡,而不愿忍受现在和将来的我们的中华民族,因为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而被消灭啊!
唉!巴比伦人都是过去式了,那样的文明还能有什么效用呢?“皮都不剩了,毛还有哪里可以去依附呢?”当今世界发展变化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。不善于变通、同这个世界一同前进的人,或将预见他们不适应斗争存活的环境而被自然淘汰(的命运)了,那还谈什么保守嘛!
(三)进取的而非退隐的
在这个恶流奔进的时代,有一小部分洁身自好的人士选择避世退隐,难道不能说这种人拥有稀世的美德吗?然而,如果想要教化人民百姓,形成良好的社会风尚,还需要请各位同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!要知道,人们为了生存而竞争,这事在当前的形势之下是在所难免的,但是如果我们的敌人还一息尚存,我们就没有可以安稳退隐的余地了。排除万难,砥砺前行是人生而就有的天职。如果怀着善意去理解退隐的行为,可以把它看做世外高人在远离尘世;但如果怀着恶意去理解的话,退隐就是精神上弱小的人不能适应当前竞争的现象了。在欧美的风俗里,人们把气势勇猛、一往无前的斗争看作上好的德行;而在我们亚洲,却是以闲情逸趣、恬静淡泊为美好的风气——这应当是东西方民族强弱有别的原因其一。这是退隐主义根本上的缺点。
我们国家的旧风俗,行为习惯是萎靡的:过分地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暂且不论;那些洁身自好的人,声音微小,隐匿沉沦,(每天只追求)吃点小米穿着布衣,是对这个世界的发展没有好处的——我们将这些人看做名人雅士,实际上他们和游荡懒惰的人是没有什么差别的。人心的污浊之处也不会因为这种人的存在而有所补救,如此下来,我们国家的人民对旧风气的抵抗以及勤劳耕作的习惯都半途而废了。人生在世,应该去战胜社会之恶,而不应该被社会之恶所征服;应该超然于社会之恶,去冒险、去斗争、去做顽强的士兵,而不应该逃离社会之恶,更不能被社会之恶所征服,有退避安闲的想法!唉!欧罗巴的铁骑都已经攻到我们的家里了,你们又还在哪里闲云野鹤、高枕无忧呢?我希望我们国家的青年能够像孔子和孟子,而不是像巢父和许由;我希望我们国家的青年能够像托尔斯泰(neBHukonaeBny ToncToi) 和泰戈尔(Rabindranath Tagore),而不要成为像哥伦布跟安重根那样的人啊!
(四)世界的而非锁国的
与我们国家并立而存在与这片地球大地上的国家,大大小小有四十多个,一些强国和我们国家有通商来往的情谊。海陆交通发展起来后,从早到晚可以行千里远,我们古代所认为的绝对不会到达的国家,从今天的视角来看,就像是隔壁的邻居一样。但凡一个国家的经济政治状态有所变更,它的影响便会率先披露于世界,如同牵动一根头发从而带动全身。现存于世界上的国家,它们的兴衰存亡,于国家的内政有一半原因,另一半的原因则是来自于其他国家的影响。如果拿我们国家最近发生的事来说:日本勃然兴起,这件事推动了我们国家的维新革命运动;欧洲战争爆发,日本就(乘虚而入)开始对我们国家有所图求——这样看来不是显而易见吗?将一个国家置于世界发展的潮流之中,坚持守旧的国家固然会加速他们的危机存亡,而善于随着世界潮流变通的国家反而会因此竞相猛进。
我们国家自从开放海上交通至今(的历史),如果从悲观的角度来说,丢了土地又赔款,国家的力量是疲弱的;从乐观的角度来说,倘若没有甲午战争和庚子赔款,我们国家至今还处在写着八股文、留着长辫子的时代。从今天的角度来看,闭关锁国的政策(未能维持),不仅是因为我们国家独守力量、软弱无能,同时也因为世界形势对我们不利。万国并立,动辄相关,无论一个国家再怎么富强,都不能漠视外国的情况,这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种风气。各个国家的制度文物,在形式上是没有必要完全相同的,但如果不想让自己的国家陷入危机存亡的境地,就要遵循着共同原则的精神,逐渐趋向一致——这是世界历史的潮流,我们不能违背。如果我们现在还拿着自己国家的特别的历史、特别的国情来说事的话,就是希望能够抵抗这样的潮流,是仍存有过去闭关锁国的精神,而没有对于这个世界的通晓认识。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果都对世界没什么通晓认识,那这个国家还怎么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图求生存呢?有句话是这样说的:“关上了大门来造车,将车推出了门也未必能够保证车轮和车的轨迹是相合的。”现在我们国家的“造车人”,不仅仅是大门紧闭,而且还想用旧社会的礼仪和工匠制度来走欧美国家的康庄大道,这样所造成的祸患就不只是不合乎轨迹而已了!
(五)实利的而非虚文的
自从约翰·穆勒(John Stuart Mill)的“实利主义”在英国、奥古斯特·孔德(Comte)的“实验哲学”在法国宣传他们的道理以来,整个欧洲的社会制度和人心的想法都为之一变。最近德意志科学大兴,物质文明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,制度和人心又为此再变。凡是这些地方的政治所管理的、教育所期望的、文学技术所风靡崇尚的,如同万马奔驰,无一不集中致力于将人民的生活变得富足。(同时)他们也将一切空想的、对现实生活没有好处的东西全部吐弃殆尽了。当今的大哲人如德意志的鲁道尔夫·欧肯(RudolfEucken)和法兰西的亨利·柏格森(HenriBergson),虽然他们的目的不在于实现当今物质文明的完美齐备,但是都揭露了有关人民生活(德文:Leben,法文:Lavie)的问题道理,以此达成了立言的目的。正是因为这场战役,人民生活的神圣性的旗帜被鲜血染得鲜明。自此,欧洲人无所保留地从空想虚文的幻梦中觉醒。有利有用于人民生计、崇尚实际而轻视虚幻玄学本来是我们国家早期的人民风俗;然而据我所知,今天的社会制度和人心思想是从周、汉两代以来一直延续至今的——周礼崇尚虚文,而到了汉代则是罢黜百家、尊重孔教和道教——名教所昭告垂示的和我们人民百姓所祈祷向往的,无一不与当今的现实生活背道而驰。倘若再不改变当前的社会制度,我们国家的力量将不会强大,社会也将永无宁日。祭祀天神来救洪涝旱灾,诵读“孝经”来退黄巾贼——人如果不是愚昧无知,就会知道这样的事是荒谬的。不能够实际用得上的物品,即使是金玉圭璋也不如布粟粪土。如果我们所做的事对我们自己或是社会的现实生活没什么好处,那都算是虚文,是用来诳人的——这样的诳人事,即使是我们老祖宗所遗留下来的。即使是古代圣贤所垂教的,即使是政府所提倡的,即使是社会所崇尚的,都是一文不值的啊!
(六)科学的而非想象的
科学是什么?科学是我们将事物本身的概念和客观实在的现象结合起来,诉诸于我们的主观理性判断后,所前后不矛盾的东西。想象是什么?想象是脱离了客观实在的现象,也抛弃了主观上的理性的东西。想象是人们凭空构造的,存在着假设但是却没有实证,不可以让我们这些人间的智慧生灵明白事物的缘由,也没办法给我们道明万物的法则。看看过往蒙昧的世界还有当今浅薄的黎民百姓,空有想象而没有科学。宗教美文,这些都是过去想象时代的产物。而近代那些想要飞跃大洋的、(看起来)比其他民族优越的民族,他们的科学兴旺的功劳并不亚于他们的人权学说,(民族需要科学和民主)就好像通行需要船和车一样。况且现在的世界日新月异,要将一件事做起来或是要探究一个事物,无不需要我们诉诸于科学法则,并以此来确定得失与否、听从或违抗与否—科学的效用将让人们的所思所想、所说所为一律遵从我们的理性,并以此将迷信斩除,将无知妄作的风气停止。
我们国家的人民如果想要脱离蒙昧的时代、羞于做浅薄的人,就应该抓紧时间奋起直追,应当平等地重视好科学和人权。士官如果不知道科学,所以会承袭阴阳家符瑞五行的说法,用这个来迷惑百姓、欺骗人民,还用地气风水的说法来乞求老祖宗显灵;农民如果不知道科学,就相当于没有了筛挑种子和杀灭害虫的方法;工匠如果不知道科学,就会把资源丢到地上放着不用,战斗所需要的东西都需要仰仗其他国家给予;商人如果不知道科学,就会凭借当前固有认识来谋取短期利益,并不会关心长远的胜算;医生如果不知道科学,既无法解明人体是什么构造,也无法对药物的性质进行分析,更不必说有听说过细菌、毒气、传染病这类的东西了。他们(这些不知道科学的人)只知道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的说法,沿袭了古代的药方来给今天配药,这样的方法跟我们现在制造武器的方法几乎是一样的。在过去那个想象的时代,最奇妙的,莫过于“气”的说法了,而且这说法还融通在打仗的力士与谋士的方法策略里——试试去探遍这整个宇宙,哪里能知道过去所说的这个“气”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凡是不符合常识的思维,抑或是没有理由的信仰,如果要对它们进行根治,就是要运用到科学!我们用科学说明真理,每件事都用科学来寻求证实——虽然这样做跟想象上的武断行为相比,脚步的确是缓慢的,但是一步一个脚印,脚踏实地地往前走,最终是不会像那些幻想着突飞猛进的人一样寸步未行的。宇宙天地间,事物的道理是无穷无尽的;科学领域的肥沃土壤正等待着我们去开垦,是广阔无垠的啊!共勉!吾辈之青年!
(原载于1915年9月15日“青年杂志”1卷1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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