​月到天心处

月到天心处

北宋的邵雍写过一首五绝：月到天心处，风来水面时。一般清意味，料得少人知。

此时此刻，此诗正如我的心境。

喝完第三杯的普洱，我伸了个懒腰。上网课需要用的课件与试卷都出完了，我才有时间观察一下我的书桌，太乱了。到处是青山乱叠一般的书。书本摞得快与电脑显示屏一般高了。这张书桌是我特意购买的，原木结构，简约风格，书柜与电脑桌联合，书柜有两层间隔，密密麻麻塞满了书册，一抬手就能够着下一层，再起身就能抽出上一层。那些书，有三分之一是关于现代心理学的，有三分之一是关于宋朝文史的，剩下的则是些古典旧书。旧书里有陈继儒的《小窗幽记》，有纳兰性德的《饮水词》，有张潮的《幽梦影》，有沈三白的《浮生六记》、有李慈铭的《越缦堂日记》……还夹杂着现代女作家苏枕书的两本书，一本是《有鹿来》，一本是《岁时记》。

它们的书皮均设计得清淡婉约，让人触目心生好感。它们的内容，多是记录作者生活里的日常琐事，琐事里却流露出作者恬淡的欢喜、阴翳的惆怅、缠绵的心事。无甚大喜大悲，却能让人一捧在手心就舍不得放下。因为它们的作者所记录的悲戚是一代又一代传承的悲戚，它们的作者所寻觅的超脱是一代又一代人渴望的超脱。

　　无人免得过：生死苦，老病愁，求不得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五阴盛。

无论你是名流显赫，还是平民百姓，无论你是智者英雄，还是愚氓懦夫，无论你是才子佳人，还是泥匠村姑，你都有你必须经历的苦难。

　　做人为什么要经历苦难？没有为什么。这是上天的一种平衡法则，又叫质量守恒定律。祂不可能光给你福祉，却冷眼旁观你的劣根性，祂又不舍得光让你痛苦迷茫，却无甜头可慰藉灵魂。

SO，人生中，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，总是会充满大大小小的坎坷，总会有顺境和逆境穿插交织，因为事物发展的规律原本如此。顺境，也许是我们渴望的，但逆境总会遭遇到，而且它普遍存在。困难面前，逆境之中，有人沉沦，有人振奋，彼此用截然不同的态度走出不同的道路。史铁生如是说。

近日睡觉前，我颇喜读史铁生的作品。我已从《我与地坛》读到了《病隙碎笔》。通过读史铁生，我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苦。我有着健康的身体，稳定的工作，丰富的爱好，精良的人际关系，受人尊重的社会身份。我有着身边人对我的包容与呵护。这些包容与呵护都有点接近于纵容。毕竟，文人若失去了骨子里的清高与孤傲，敏感与双标，可能也就没有啥能力来写作了。

我这些年，明显觉得，无论自己是写散文还是写小说，说理性都盖过了抒情性。散文与小说都属于纯文学作品，写纯文学作品不同于写论文。写论文需要的是确定命题、收集论据、解释因果关系、夯实个人见解。写论文就是得走学术性路线，写纯文学则是写来写去都是在写情感。生而为人，情感哪里能够时时受理智约束？情感哪里能不触动半点雷区，不犯下点滴错误？

从心所欲不逾矩，孔子活到七十岁才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。吾等还未活到不惑之年的凡俗之辈，有必要时时追求政治正确的路线吗？

　　人，少走弯路是好事，不走弯路是扯淡的事。

少年时代与青年时代的我，最是忌讳走弯路。许是源于我的道德感太过强烈，也源于我对自己要求极严，我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，也不许自己人生有任何污点。谁若挡我路，诱我入坑，我是主张不服就干，快意恩仇的。中年时代的我，逐渐变得心有猛虎，细嗅蔷薇。猛虎是凶猛暴戾的化身，而蔷薇则是娇嫩而又柔软。两个极端并存在胸间，宛如天使与魔鬼双双潜伏。如遇乐事，天使附体，一脸纯净，满怀纯粹，纯粹中闲看桂花落，坐守荷塘月色，脚下都似铺满蔷薇花。那花朵，绵延到梭罗笔下的“瓦尔登湖”，那湖光山色俱在自己的精神家园。如遇恨事，魔鬼现身，狰狞狂笑，在你耳边渲染着世界里充满弱肉强食的残忍，怂恿着你快去恨人间之可恨，快去怨天公之不公。

话说回来，人间再可恨，天公再不公，吾等就能倚天剑在手，把仇敌裁为三截么？

　　报复不了仇敌的时候，折磨更多的对象是自己。不如静静走开，不让垃圾人、垃圾事来污染自己的心灵。

当然，更好一点的解脱之道是饶恕。

比饶恕更好的解脱之道是忘却。

比忘却更好的解脱之道是爱仇敌。

能达到最后一层境界的，得以享受灵魂深处的大自由，以及大自在，更得以折服仇敌固执于人前的骄傲与狂妄。

“南非国父”曼德拉，曾经领导南非人民反对白人的种族隔离政策而入狱。他被关在一间7英尺见方的牢房里。没有床，只有一个垫子和两条毯子供他使用。他白天要迎着炽热的高温，用尖镐和铁锹挖出石灰石，再将石块碎成石料，装上卡车。或者去冰冷的海水里捞海带。他的脚踝和手都磨起了血泡，眼睛里是沙子，疼痛难忍。狱警却不许他休息，直到做完活才放他回牢房。有一次，曼德拉身体不舒服，无法将石料扔到卡车上。总监狱长认为曼德拉偷懒，对他极尽折磨。曼德拉咬紧牙关，硬生生地忍了过来。27年之后，曼德拉恢复自由，并实现了抱负。他在总统就职典礼上，邀请了原来虐待过他的狱警前来做客。他呼吁黑人们放下复仇的欲望，把长矛扔进大海。因为“饶恕可以让灵魂解放，让恐惧消失，这就是为什么饶恕是如此锋利的武器。”这是曼德拉用悲悯和恩慈战胜仇恨的宣言，也是南非避免了种族杀戮，顺利实现转型的关键。

不谈伟人，回忆父亲，他生前也做到了饶恕记忆、忘却前尘，关爱仇敌。

他对一位屡次冒犯他的亲戚如是，对一位在他军旅生涯里险些连累他失去生命的战友亦如是。

那位亲戚是我母亲的一位娘家人。他曾经让父亲承受了深沉的屈辱，也让母亲气愤之下十数年不与之来往。父亲却在生活倒计时的岁月里，劝慰着母亲：“毕竟你们是一母同胞。我知你舍不得你的亲兄弟。我走了，你和女儿相依为命，多个亲人多条路。何况当年，我也有错……”母亲含泪不语。父亲又劝慰她：“你若听我的，就照做。人死不结怨，你别让我带着遗憾走……”

那位战友也在父亲最后一次参加战友联谊会时，感动地握着父亲的手，又是赔礼道歉，又是邀请他去西安游玩。父亲去世之后，他每天都会在微信上对母亲发送祝福短信，逢年过节，更是嘘寒问暖，从无疏漏。

我的父亲，始终保持着一颗豁达的火热的仁善的心灵，以德报怨，不恨恶人。

我，方在红尘熬炼的境遇中，学习赦免亏欠过我的人，学习体谅与饶恕，做不到爱仇敌，也愿意止戈为武。